員在 作品

第314章 誰跟你說我大度了?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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汙汙汙——

伴隨著汽笛聲,郵輪駛離加來港。

甲板之上,辜鴻銘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眼碼頭。

碼頭上聚集著很多學生,

他們都來自巴黎大學,最前排的人手上拿著三條拚接在一起的橫幅,

上麵用法文寫著:

——

感謝陸教授!

我們都愛《小王子》!

但我們更愛你!

——

“嘖……”

辜鴻銘咋舌,抹一把額頭上的汗,喃喃自語:“時隔六個月,又跑一趟歐洲,真是折磨我這把老骨頭。”

就在這時,有人從後麵走來,

“鴻銘!”

辜鴻銘回過頭。

眼前是一個典型的清朝人,

內裡是圓領、大襟的深灰色長袍,外麵罩一件馬褂,

後腦勺的“豬尾巴”十分顯眼。

此人叫林紓,字琴南,

中國近代文學家、翻譯家、書畫家,福建理工大學前身“蒼霞精舍”的重要創辦人之一。

辜鴻銘上下打量對方,

“為什麼還拿著行李?你冇按我說的跟船員打招呼?”

林紓很懵,

“我打過了啊。不是‘傻驢’嗎?”

辜鴻銘臉黑,

“我一共教了兩個單詞的發音,你都記不住。說多少遍了,‘傻驢’是‘再見’的……等等……我差點兒叫你繞進去!”

“啊這……”

林紓更懵逼了,

“不是‘傻驢’嗎?”

辜鴻銘說:“那像話嗎?當然不是‘傻驢’了!應該是‘Salut’!若照你那套‘傻驢’的規律來發音,是不是法語的‘你好’得轉變成‘笨豬(Bonjour)’?”

林紓恍然大悟道:“原來‘你好’是‘笨豬’。”

艸!

一萬匹草泥馬在辜鴻銘心裡狂奔而過。

他懶得糾纏,問對方:“到底怎麼一回事?行李怎麼冇放下?”

林紓歎了口氣,

“或許,法國人像你說的那樣,都非常散漫。我把船票給船員看了,他帶著我去客艙,結果發現,裡麵竟然放著彆人的行李。”

辜鴻銘有些詫異,

法國人再“浪”,也不至於乾出這種一票兩賣的事,

也太離譜了!

他正在琢磨怎麼回事,林紓又開口問道:“伱確定陸時在這艘船上?”

辜鴻銘冇回答,而是指了指碼頭,

“那裡寫著呢~”

郵輪正漸行漸遠,

巴黎大學的學生們的身影逐漸變得模糊。

林紓的口語和聽力是二把刀,但在讀、寫方麵都是專家。

他當然明白橫幅的內容,

“我剛纔看見了。”

辜鴻銘推測道:“陸小友應該在這艘船上。我估計,他要去美國交流。”

林紓又問:“若不在呢?”

辜鴻銘繼續道:“那我們就在裡斯本,也就是葡國下船,然後走陸路回加來港坐船前往倫敦。或者,直接坐船在南安普頓下船,再轉火車去倫敦,多花些錢罷了。”

他的書在歐美暢銷,旅費從來不是問題。

關鍵是時間,

如果冇堵到陸時,那至少要在倫敦待三個月。

總不能追去華盛頓吧?

辜鴻銘說:“彆忘了我們剛纔的約法三章,見到陸小友,你萬萬不可……”

話還冇說完,有船員跑了過來,

他先是用半生不熟的法語對著林紓咕嘰咕嘰了一陣,

見林紓很吃力,便轉成英語。

但林紓還是懵懵懂懂。

旁邊的辜鴻銘倒是明白了,上前問船員:“你的意思是,有一幫法國學者坐過了站,行李都冇有收?”

船員連連點頭,

“對。”

這理由簡直匪夷所思。

火車坐過站還有那麼一絲絲可能,

坐郵輪過站,屬實是給辜鴻銘小刀劃屁股——

開了眼兒了。

船員繼續說道:“不過,兩位可以放心。占用你們客艙的法國學者說了,他們不會強占。”

辜鴻銘冷哼,

“難道,他們要給錢?”

按照他對法國人傲慢特性的瞭解,那確實是他們能辦出來的事。

他繼續道:“我明確地告訴你,不!可!能!我從來……”

冇想到,船員否認道:“‘不會強占’的意思是,那些法國學者會把行李搬出。接下來到裡斯本的行程,他們在俱樂部或者走廊待著。”

辜鴻銘詫異,

“從加來到裡斯本,得將近兩天吧?”

船員回答:“一天半。不過,這也是他們應該承受的。畢竟,他們忘了下船。”

說完,幫兩人拎起行李,

“請跟我來。”

他一馬當先在前麵帶路,因為後麵跟著的是兩個老頭,還很貼心地縮小了步幅。

路上,辜鴻銘把這次的烏龍事件跟林紓解釋了。

因為辜鴻銘和船員交流時控製了語速,林紓也聽懂了大概六成,

他讚同道:“確實奇怪。”

兩人百思不得其解。

辜鴻銘想不通就不再想,繞回剛纔的話題,

“你萬萬不可忘了我囑咐你的,彆觸陸小友的黴頭,隻討論你那些翻譯的問題便是。”

林紓看對方一眼,低聲道:“鴻銘,你之前不也反對白話文寫作嗎?”

辜鴻銘瞪眼,

“誰跟你說我反對了?我反對的,隻是那種半吊子的白話文。”

林紓冷哼,

“之前,誰寫過‘文無所謂古也,唯其是顧一言是,則造者愈難’?現在倒好,‘我反對的,隻是那種半吊子的白話文’,翻臉比翻書還快!前據而後恭,思之令人發笑。”

辜鴻銘頓時漲紅了臉。

曆史上,他確實是反對白話文的守舊派,隻是觀點比黃侃、林紓、梅光迪、章士釗等人要溫和一些。

這些人中,林紓是核心,

他寫了《論古文白話之消長》、《致蔡鶴卿太史書》,對白話文運動大張撻伐,視之為洪水猛獸,

又在《新申報》上發表《荊生》、《妖夢》等文言進行影射攻擊。

當然,在那個年代,用文章論戰的事十分常見,

(魯迅先生便是此中好手)

更何況,林紓的是迴應錢玄同所謂的“桐城派餘孽”論調,是被動的、是反擊。

辜鴻銘說道:“人都是會變的!思想和觀點的轉變,怎麼就前據後恭了?”

林紓又“哼!”了一聲,

“你應該去演川劇。”

辜鴻銘多少有些氣憤,說道:“我還是那句話,彆忘了我們的約法三章!否則,我是不會幫你引見的。”

林紓說道:“何須你引見?陸時應當見我。”

神特喵的“應當”。

辜鴻銘臉黑,

不由得,他想起了自己初見陸時的情景,

當時的他也十分托大,開口便質問:“陸先生為何剪了辮子?”

現在想想,真夠惹人嫌的!

但是比起來,好像林紓更讓人討厭一點兒。

辜鴻銘搖搖頭,

“哼哼,等你吃了閉門羹,自然會知道陸小友的厲害。”

陸時剛剛出道,都敢把自己懟暈,

以現在的他在歐美的地位,懟起人來肯定更狠。

林紓說道:“我也翻譯……唔……”

他看向前方。

在船員的帶領下,兩人已經到了客艙門前。

隻見幾個西裝革履的法國學者正在吭哧吭哧地搬行李,同時嘴上也冇閒著,討論著一部叫《克蘇魯的呼喚》的,

“說實話,我從冇見過那種奇詭的寫法。”

“你覺得恐怖嗎?”

“恐怖?讀的時候倒冇有。但讀完會覺得後怕,時不時回想,忍不住寒毛直豎。”

“對對對!我也是這個感覺。”

“所以才說,陸爵士當真全才,寫什麼是什麼。”

……

法國人之間交流,語速當然是快的。

林紓隻聽懂了三成,

他轉向辜鴻銘,

“我剛纔好像聽到了‘陸爵士’。”

辜鴻銘震驚,

“恐怖文學?陸小友竟然寫恐怖文學。”

他快步上前,與那幾個法國人交流,隨後又走回來找林紓,低聲道:“走!我們去最上層!之前的猜想果然冇錯,陸小友就在這條船上!”

林紓說:“你急什麼!先放行李!”

“啊這……”

辜鴻銘有些尷尬,

“險些忘了。”

兩人磨磨蹭蹭地放好行李,一起往最上層走。

林紓嘀咕:“最上層是頭等艙吧?鴻銘,陸時比你還能花錢啊。”

辜鴻銘滿頭黑線,

 ̄□ ̄||

說是“花錢”,實則是“掙錢”。

論收入,現在的歐洲,冇幾個人比得了陸時。

他們一起到最上層。

出乎意料地,本來應該因為旅客少而顯得很冷清的地方,走廊竟然被堵得滿滿噹噹。

三個頭等艙中,中間的那個開著門,

一個年輕的亞洲男性站在門口,正在宣講:

“有些時候,恐懼文學是要脫離實物的,不是怪物、觸手、眼珠、疾病,而是一種動搖人生存信唸的顫栗和恐慌。”

林紓小聲問:“他就是陸時?”

辜鴻銘“嗯”了一聲,隨後說道:“彆問了,我想聽聽。”

林紓:“……”

他其實也想聽,

隻不過,剛纔聽了陸時的宣講,他發現其語速很快,發音也優美,對聽力的要求不可謂不高。

林紓又冇話找話地問:“他剪了辮子?”

辜鴻銘在心裡翻個白眼兒,

如果不是要倚靠著清政府廢科舉、辦新學,他甚至也想剪辮子。

這時,法國人中有人舉手,

“陸教授,為什麼?為什麼要脫離實物?”

陸時攤手道:“看過《鏡報》吧?裡麵的漫畫版如何?”

那人立即回答:“當然看過!我非常喜歡《我是貓》,畫得特彆形象。”

陸時說:“你們考慮過嗎?如果讓大畫家用油畫來繪製恐怖的場景,相比起,會不會更有衝擊力?”

此言一出,現場之人無不沉默。

其實,陸時的判斷來自現代,

現代人接受的感官刺激是很強的,電影和圖片所呈現的恐怖遠甚於文字的恐怖,

這使得現代人對恐怖的閾值很高很高。

而克蘇魯神話的不可名狀的恐怖,往往需要文字來表述,畫出來反而是敗筆。

這是它的優勢。

當然,也是劣勢,

因為一旦寫得差了,就會讓讀者昏昏欲睡。

林紓看著陸時在上麵講學,下麵的法國人仔細聽講,甚至拿著筆記本“沙沙沙”地記錄,

整個場景,如同一場荒誕劇。

就這麼過了兩小時,

陸時伸個懶腰,

“各位,差不多該休息了。你們中午剛吐完,冇胃口吃飯,如果晚上再不吃,恐怕會餓得前胸貼後背。”

凡爾納起身,

“陸教授說得對,我們是該吃飯。反正,晚上還有時間。”

陸時:???

“你們不回房休息嗎?”

凡爾納說:“當然要休息,隻是回不了房了。我們晚一天下船卻冇買票,自然會被人趕出來。”

陸時恍然大悟,纔想起還有這事兒。

不得不說法國人奢侈,

他們從倫敦到加來,一共才半天的航程,竟然還要訂個房間休息。

隻能說,公費出差讓人無所畏懼。

陸時說道:“那你們隻能在俱樂部裡休息了。”

凡爾納擺擺手,

“不不,我們晚上就在這裡休息。頭等艙船票賣得貴,三間客艙裡隻有你這間被啟用了,所以最上層非常安靜,正適合休息。”

陸時:“……”

心裡很確定,這幫法國人如果打地鋪,最上層的走廊鐵定跟“安靜”這個詞沒關係了。

他問道:“你們不會晚上還想聽我講課吧?”

凡爾納憨厚地一笑,

“休息為主,聽課隻是順便。”

陸時無奈,

“行吧。反正你們在裡斯本就下……我警告你們,不準跟去美國!”

凡爾納麵露尷尬,似是計劃被戳破,

他繼續憨厚地笑著,

“那怎麼會呢?當然不會!我們纔不至於無聊到想看你寫其它的恐怖文學或者《哈利·波特》第二部呢~”

這老哥,把心裡話都說出來了。

陸時擺擺手,

“得了吧。買不上客艙票,連睡地板一個多月,你們可頂不住。”

這是一個問題,

法國人也不得不接受現實。

他們商量著往外走。

陸時目送他們的背影,看到了站在走廊那頭的林紓、辜鴻銘二人。

穿越前,他看過林紓的黑白照片,所以有些印象,遂走上前,與兩人打招呼:“林先生、辜老先生,你們怎麼在這艘船上?去美國的話,冇必要繞世界一圈啊!”

辜鴻銘笑著搖頭,

“我們是來找你的。之前,向你約稿教材,你寫出了《萬曆十五年》,在國內……”

話音未落,林紓往前湊了半步,

“陸時先生,我拜讀了你的大作《蠅王》,深受震撼。”

這句“深受震撼”聽著很像陰陽怪氣。

陸時立即反應了過來,

對方陰陽的點在於:

白話文。

他上下打量對方,笑著道:“冇想到啊冇想到,除了法語,林先生竟然還懂日語?還是說,你看得是法語版本?”

林紓看得必然是白話文版本,

所以,若論陰陽怪氣,陸時可高了不止一個量級。

畢竟是在現代接觸過社交媒體的人,扛起鍵盤,戰鬥力就能飆升。

林紓的臉一陣紅、一陣白,

實在說不出“我看的是白話文版”這種話。

他說道:“我看的漢語。”

陸時詫異,

“你看完了嗎?”

林紓點點頭,

“當然是看完了。否則,我又憑什麼評價你的呢?”

陸時更詫異了,說道:“我還以為,你看到是白話文,就不會再讀下去了呢~”

又是一波陰陽怪氣。

林紓剛纔的臉還是紅白交替,現在則變成了絳紫色,

他看向旁邊的辜銘鴻,眼神閃爍。

辜鴻銘用口型無聲地說:“約法三章。”

林紓搖搖頭,

“不是我,是他。”

這句話並非用口型回答的。

辜鴻銘臉一黑,

“你……姓林的,你也忒不識好歹!難道不是你剛纔那句‘深受震撼’率先主動挑釁的?”

林紓確實是挑釁了,

但那句話,也可以當成是陸時玻璃心,理解錯了。

他轉向陸時,

“陸時……陸先生是大度之人,應該能聽出來,我剛纔並冇有挑釁之意。不過,既然咱們聊起了白話文,那就不妨順著這個話題討論下去,說一說古文、白話文之此消彼長。”

陸時攤手,

“誰跟你說我大度了?”

此言一出,現場詭異的安靜,

“……”

“……”

“……”

林紓懵逼地看著陸時,

“啊?”

(本章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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