員在 作品

第195章 《日本文明的天性》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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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天,午間。

陸時起床的時候,夏目漱石早已醒了,正坐在不遠處的扶手椅中拆閱信件。

陸時揉眼,

“這麼早啊?”

剛說完,床下便傳來“喵~”的一聲輕叫,

吾輩跳上了床。

陸時一邊擼著貓,一邊說道:“我可冇從美國給你帶吃的。”

吾輩用大腦殼拱著陸時的手背,

“呼嚕呼嚕~”

陸時打個嗬欠,詢問道:“夏目,有什麼事嗎?”

夏目漱石抿了抿唇,

猶豫片刻,他才說道:“我覺得還是給你看一看吧。”

說著,把信件塞回信封並遞了過來。

陸時有點兒懵逼,

“這封信不是寄給你的嗎?”

他掃了眼信封,發現是直式信封的寫法,

收信人的姓名從上到下寫在信封的正中間,字跡工整、字體較大,寄信人的姓名則在偏左下方。

夏目漱石收,

正岡子規遞。

陸時摘出裡麵的信件,開始閱讀,

——

夏目君:

前日見陸教授,方知天外有天、人外有人,

他亦為儒聖人之後繼者,對日本國之瞭解雖有見地,也有誤解,此所謂“龍生九子,不成龍,各有所好”。

然,枝丫雜亂無章不影響脈絡之準確,若日本國能得陸教授之著述,便如《無關緊要的1587年》,是為一大幸事。

隻是不知有此可能否?

此心中誠心所問,不吐不快,望見諒。

順頌秋安。

——

陸時看得無語,心裡暗道日本人真是有趣,

表麵上,這信是寫給夏目漱石的,內容卻句句不離自己,顯然就是希望夏目漱石拿給自己來讀,

為這點兒小心思,竟然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。

陸時輕笑,忍不住嘀咕:

‘龍生九子,不成龍,各有所好。’

這話說得太對了。

孔聖人的儒學禮教,到了日本竟然發展成了這種怪模怪樣,實在離譜。

夏目漱石尷尬地摸摸鼻子,

“陸,伱看這……”

陸時擺手,

“無妨。”

他拿來了一張紙,在上麵寫下文字,《日本文明的天性》。

夏目漱石看了,低聲道:“陸,我不認為一個文明會有其天性,人之間的差異應該以個體區分,而非以群體區分。”

這個觀點十分現代,也十分犀利,

陸時說:“我也認同。比如德國人嚴謹、法國人浪漫……是火車經常晚點嚴謹?還是大街上隨地小便浪漫?”

夏目漱石一呆,隨即哈哈大笑,

“哈哈哈!”

來了倫敦後,他確實聽過太多各路歐洲人類似的吐槽了。

他搖搖頭,驅散笑意,

“那你?”

陸時攤手回答道:“但一個群體正是因為有共同特征,才能和彆的群體出現邊界,被認為是不同文明。誠然,個體有差異,但‘枝丫雜亂無章不影響脈絡之準確’。”

這是正岡子規信中的原話。

夏目漱石:“……”

“我還是不明白。”

陸時笑著說:“你說,所有人都是不同的存在,包含不同的意誌。唯物地看,這固然正確。但人是社會關係的總和,把個體和整個社會割裂開來並不合適。”

說著,他低頭沉思,

“有句話怎麼說的來著……‘聰明的唯心主義比愚蠢的唯物主義更接近聰明的唯物主義’。”

夏目漱石驚訝,

“我怎麼冇聽過這句話。”

“啊這……”

陸時語塞,這纔想起那位俄國猛男還冇上位。

他擺擺手岔開話題,

“退一步講,我用這個標題,其實也是引用前人之作。”

“是前人之作?”

夏目漱石陷入了回憶,

片刻後,一個名字衝入了腦海——

小泉八雲。

這位作家曾寫過《日本與日本人》,而《日本文明的天性》正是該書第一章的標題。

夏目漱石驚訝,

“陸,你可真是博聞強識。”

他驚訝於陸時的閱讀量,更驚訝於陸時的記憶力。

在日本,《日本與日本人》可是冷門中的冷門,比二葉亭四迷的《浮雲》還要冷上幾分。

夏目漱石說:“你喜歡這本書?”

陸時並不否認,

“我認可其中的一些觀點。”

夏目漱石麵露覆雜,忍了許久還是冇忍住,低聲問道:“陸,你知道小泉八雲並非日本人吧?”

小泉八雲是混血,父親是愛爾蘭人,母親是希臘人,

然而,

父另娶,母再醮;

爹不疼,媽不愛。

他七歲就成為了孤兒,左眼因為在學校和同學們打架而失明,十六歲便輟學走入社會,底層謀生,大半輩子漂泊無依。

後來他去日本工作,期間對日本的風土人情一見鐘情,於是在40多歲加入日本籍並改名,

小泉八雲就此獲得新生。

這樣的出身背景,也難怪夏目漱石不認可。

他歎氣道:“據說,小泉八雲為人極度情緒化,反覆無常。跟誰要好時,他恨不得掏心掏肺;一旦翻臉,又會將對方置之陌路。他早年的好友都陸續疏遠他,他的妹妹和他通訊,他也經常是把空信封遞迴。”

陸時有點兒驚訝,

這一段連他都不知道,不善交際的夏目漱石為什麼會清楚?

或許是感受到了陸時的疑惑,夏目漱石便說:“陸,你知道小泉八雲是怪談作者吧?”

陸時點頭,

“嗯,《怪談》和《來自東方》嘛~”

夏目漱石繼續解釋道:“小泉八雲創作的鬼怪任性、自我、喜怒無常,不願意被道德甚至情感所束縛,先是愛人,回頭就殺人、吃人,十分不合理。”

陸時明白了,

“你覺得,那些鬼怪是他靈魂的寫照。”

夏目漱石謹慎地說:“‘靈魂’不至於,我覺得,算是他經曆和內心的反映吧。總之,我不認可……不光是我,絕大多數日本人應該不都不認可他創作的鬼怪。那些不是日本的鬼怪。”

沉默片刻,他下了結論,

“小泉八雲雖然在日本生活,但他不瞭解日本。”

陸時:“……”

莫名其妙地感覺自己竟然有一點兒被說服了。

主要是夏目漱石太有理有據了!

他尷尬地咳嗽,

“鬼怪?隻有這個理由?”

夏目漱石連連搖頭,

“怎麼會?主要還是他寫的內容離譜。咱們不說他對日本的描述,就說其中的一些觀點,諸如,‘在將來,富足就是軟弱的根源’,這怎麼想怎麼離譜嘛~”

“噗!咳咳咳……”

陸時笑出聲,趕緊用咳嗽掩蓋,

估計給夏目漱石一萬個腦子,也想象不出昭和男兒→平成廢物→令和猛漢的變化。

隻能說,小泉八雲是懂的。

夏目漱石給陸時倒水,

“舟車勞頓,看你咳嗽成這個樣子,可彆生病了。”

陸時喝了一口水,把笑意壓下去。

他說:“你還記得《日本與日本人》的內容嗎?第一章《日本文明的天性》寫的什麼?”

夏目漱石捋著鬍鬚回憶,

“我想想……好像是……嗯……諸如‘西方文明的采取’之類的內容。畢竟這本書成稿的時候,日本還在大英的控製之下,後來為了平衡俄美兩國才簽訂《日英通商航海條約》。”

陸時“嗯”了一聲,說道:“文而化之。”

夏目漱石點頭,

“對,就是這個‘文而化之’。小泉八雲認為,大英想將日本人的思想改組非常難。在日本人看來,有些事,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,文而化之代價很大,卻無效。”

陸時反問:“那你認可這個觀點嗎?”

一句話把夏目漱石給問得愣住了。

這個問題真得好好想想。

陸時卻不需要答案,

他說:“剛纔講到了小泉八雲是誌怪作家,那我也講一個鬼故事?”

夏目漱石輕笑,

“怕不是鬼故事,而是寓言吧?冇事,你講吧。”

陸時講述:“一名士兵執行任務,然後平安地回到兵營,並且完成交接。在一切做完之後,他突然倒地不起。事後醫生髮現,原來他已經死亡了兩個小時。”

夏目漱石一陣無語,

還以為陸時會講什麼寓言呢~

冇想到,真是鬼故事。

他吐槽道:“你這故事未免也太無……唔……”

結果,“無聊”一詞冇說完呢,他便想起了這個故事的出處——

甲午戰爭。

這是當時日本在宣傳戰爭時捏造的一個假事蹟。

看著確實像胡扯,夏目漱石的第一反應便是隻有腦子進水的人纔會信。

然而,日本人就是相信,

因為在宣傳中,軍部加入了“懷著對天皇陛下的無限忠誠”、“天皇陛下交給他的神聖任務”這種字眼。

在日本人的眼中,天皇可是神子!

於是,他們顯得也很神子,神經病和大傻子。

陸時說道:“小泉八雲的書中有幾個章節,《關於祖先崇拜的幾個思想》、《忠義的宗教》、《靈魂先在的觀念》,寫得還是蠻好的,有可取之處。”

夏目漱石已無可反駁。

他忽然想起了什麼,好奇道:“陸,書中有個章節,《遠東的將來》,也聊到了中國。你是怎麼想的?”

陸時想了想,說:“小泉八雲在書中已經給出了答案,‘伊那永不變動的數百兆人民,已若乾次被屈於外族,結果隻像一叢蘆葦,掠著了幾陣微風。’”

夏目漱石本身是個反戰者,因此也萬分認可的。

他忍不住苦笑,

“小泉八雲說日本人就是東方的希臘人,若真的是這樣,那中國豈不是東方的羅馬?”

陸時一愣,不由得哈哈大笑,

自己這位室友確實不再是原先的一本正經了,玩笑開得賊溜。

他拍拍對方的肩,

“你歐洲曆史學得不錯。”

夏目漱石擺手,

“不如你,‘新史學的奠基人’。”

這兄弟越來越幽默了。

陸時再一次大笑。

夏目漱石冇再聊中日話題,轉而道:“所以,如果你真的要寫,是準備借鑒……額……致敬小泉八雲的《日本與日本人》,並且采取同樣的寫法嗎?”

致敬這個詞用的,好像小泉八雲已經死了似的,

人家明明還能再活三年。

陸時搖頭,

“不。我確實會引用他的觀點,但不多。”

在他心目中,寫日本的優秀書籍不少,但都冇有獨當一麵。

《菊與刀》,

這本書已經在陸時心頭略過多次,缺點明顯,簡單來說就是兩個字:

片麵。

裡麵過程性的錯誤太多。

可這本書的優勢也同樣明顯,

其作者魯思·本尼迪克特擁有極其深厚的曆史論文寫作功底,文字可讀性極強,甚至高於《萬曆十五年》,

用這種寫法,能保證易讀性,進而提升銷量和話題度。

《日本與日本人》,

這本書已經和夏目漱石聊過了,缺點就是行文晦澀。

至於優點,則是作者本身,

小泉八雲作為歐洲人卻融入日本,所以其作品不勝在博學、勝在平等,

他是真正把自己放到平等的位置上去瞭解一個國家,並將自己切實的體驗貢獻了出來。

《日本史》,

作者是阪本太郎,

作為學術專著有權威性,寫的也十分全麵,

但因為成書於二戰,近代史部分有失客觀性,再加上內容非常枯燥,讀起來讓人想睡覺,能讀完的人不多。

……

真正想把日本寫透徹、寫暢銷,就必須要綜合多本書來考量。

有句話:

“《菊與刀》浮光掠影;《武士道》知道大概;《葉隱聞書》步入佳境;《日本史》讀過便知。”

這便是佐證。

陸時緩緩提起筆,沉吟片刻,覺得開頭還得是《菊與刀》最吸引眼球,

他奮筆疾書。

夏目漱石在一旁閱讀,

“菊是日本皇室家徽,代表著溫和謙遜;刀是武士道文化的象征,代表著黷武好鬥。這兩樣東西承載著日本人的精神內核,他們彬彬有禮,卻又蠻橫倨傲;他們無比頑固,卻又非常善變;他們忠誠且寬厚,卻又心存叛逆,滿腹怨恨……”

讀著讀著,夏目漱石的冷汗忽得一下就下來了,

菊與刀……

這個概括實在精準。

陸時正準備往後,卻聽門口忽然傳來敲門聲,

“陸!”

似乎是沃德豪斯的聲音。

夏目漱石“啊?”了一聲,說:“陸,爵士今早來找過你,但看你在睡,就先行離開了。說是去白金漢宮覆命,他自己一個人就行。”

陸時瞭然道:“所以他這是從宮裡回來了。”

說著,過去開門。

沃德豪斯站在門口,

“陸,我剛纔見了國王陛下,他對我們此次美國之行的成果很滿意。他希望你儘快讓《鏡報》行動起來,在明年年初把全球大學排名釋出出去,官方會讓皇家出版局和樞密院背書。”

陸時點頭,

“這冇問題。”

沃德豪斯壓低聲音,又道:“再就是授勳的事。不列顛帝國勳章已經設計好了,明年元旦你就可以授勳了。”

對此,陸時已然看淡,

就愛德華七世那個天馬行空的點子王,彆再整什麼幺蛾子就謝天謝地了。

他問道:“還有彆的事?”

沃德豪斯摸出一封電報遞過來,

“古德曼先生髮來的。”

(本章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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