尾生山骨 作品

第 1 章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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令朝十年,春。

合該是氣清景明、萬物皆顯的好節氣,眧州卻陰雨綿綿,連續下了月餘的細雨。

晌午將至,天卻沉得像是入暮時分。

平時人聲鼎沸的主街西口,空空蕩蕩,不見人煙。

長街兩旁的商鋪皆是門窗緊閉,隻一家名為雲客來的酒樓還開著門。

雲客來,眧州最具盛名的大酒樓,不論淡旺季,不管白天黑夜,總是人來熙往,沸反盈天。

卻從上月中旬開始,生意便每況愈下,日漸慘淡到今日的門可羅雀。

其實不止雲客來,眧州幾乎所有的商鋪皆是如此。

其中種種,還要從一起少女失蹤案說起。

“據說那日也是個細雨濛濛的晌午,一個名叫薛婉茹的妙齡少女,撐著把天青色油紙傘,在孃親的目送下,挎著個竹籃前往米糧鋪給父親送飯。”

牛車左搖右晃,三枚打著哈欠,聽前頭趕車的老大爺講著故事。

“誰知這一送啊,卻是直到暮色四合,都不曾歸家。”

薛婉茹的母親在家裡左等右等,都等不來人,最後直覺不對,慌忙跑到米糧鋪尋人。

然而,不管是她的丈夫還是鋪裡的夥計,都言辭鑿鑿,道薛婉茹不曾來過。

幾人四處找尋未果,急得團團亂撞之時,薛父當機立斷,連夜跑到官府報案。

“結果您猜怎麼著?”老大爺很有講故事的天分,中間還知道要跟人互動。

三枚佯裝蹙眉思考,格外配合地搖頭:“怎麼著?”

“結果卻見衙門口稀稀落落站著幾對夫婦,個個麵露焦急,神色不寧。”

“一問,才知幾戶人家也是為了家中幼女失蹤前來報案的。”

“轟隆”一聲,雷雨大作。

老大爺牛鞭揮得響亮,“當天晚上,眧州府衙燈火徹夜通明,官府將報案的所有資訊粗粗一對,發現竟然在同一天內,城中足足有十名少女莫名消失不見。”

老大爺轉頭,伸手朝三枚做了個手勢,強調道:“足足十名!”

三枚適時作出一臉的驚訝,“啊?不是吧?”

“真真的!”老大爺牛鞭又一揮,非常滿意三枚的反應。

“訊息一出,眧州頓時陷入了恐慌,一時間人心惶惶,尤其是家中有女兒的人家。”

然而這隻是個開始而已,接下來每隔四天,就會有下一個少女再次無故失蹤。

四天過後,又再消失一個......如此規律的,城中少女接二連三地,總是莫名消失。

目前已知的,便足有十四名少女失蹤了。

老大爺哼了一聲,將聲音壓得極低:“然而官府破案進度緩慢,至今連嫌犯都冇能鎖定,失蹤的少女就像是一夜之間從城中蒸發了一樣,生不見人死不見屍。”

好事不出門壞事行千裡。

眧州少女失蹤案的傳聞,像漫天飄飛的柳絮一般,隨風傳入都城。

“天子震怒,當即欽點大理寺少卿陸衎前往眧州,主理破案,限期一個月,命他必須將嫌犯緝拿歸案,嚴懲不貸。”

三枚眉尾一揚,“陸衎?”

“對,這陸少卿啊,可謂雷厲風行,進城的第一時間,就將案情有關的所有訊息嚴密封鎖,我們老百姓是再聽不到一點風聲了。”

可是那大理寺少卿入城至今,已有數日,除了頭日現身府衙接手案件外,接下來幾天卻是行蹤不明。

然而,恐慌早就在人的心中隱秘發芽,一點點風吹草動,就能引得人人提心吊膽,但若是真的將訊息按下秘而不宣,他們又會開始自我浮想聯翩,整日杯弓蛇影、戰戰兢兢。

為了不被殃及,天色一暗,眧州百姓便門窗緊閉,除非必要,鮮少有人出門宴客,更彆說今日這種陰雨連綿的壞天氣了。

三枚又打了個哈欠,望著霧氣濛濛的前方,突然問道:“但是,咱這是要過河?”

老大爺被她問得一懵,“啥過河?眧州哪來的河?哪有河——哎喲,不好,這大蠻牛,是要帶著咱翻溝裡咯!”

話音剛落,“哐當”一聲巨響。

牛車翻了。

——

連續下了一個月的春雨,眧州城的上空,被細如蛛絲的雨霧和陰冷晦暗的沉悶牢牢地籠罩著,陰鬱且壓抑非常。

雲客來已是好久不來客了,夥計日漸懶怠,兩邊門板隻卸了一半,便不知跑到哪裡偷閒去了。

大堂裡空無一人,隻剩掌櫃一人趴在櫃檯上,哈欠連天。

掌櫃那肥嘟嘟的上下眼皮狠狠掐完一架,最後抵不住睏意,緩緩一合,瞬間就打起了盹。

“嗒嗒。”

酒樓鋪在門邊的地毯上,踏進了一雙滿是泥濘的麻線鞋,左右鞋頭均破了個大洞,露出裡頭黑乎乎的腳丫子。

破爛麻線鞋的主人,正是剛從陰溝裡爬出來的三枚。

她渾身濕透,滿臉狼狽,臉上的神情卻淡然得很。

進門的時候,很有自覺性在地毯上輕輕地踩了兩下,將鞋底的泥濘停留在地毯上,才慢慢踱步至櫃檯前。

“叩、叩、叩。”

骨節分明的食指微微曲起,有節奏地對著櫃檯敲了三下。

“掌櫃的打擾了,在下三枚,是來找包老闆的。”

掌櫃的睡得迷迷糊糊,聽聲音,來客是個姑娘,說話時字正腔圓,聽著卻有些彆扭,像是硬裝出來的標準官話。

但她的音調明快清亮,裹著小姑娘獨有的稚澀甜脆。

聽在乏困非常的掌櫃耳裡,卻是又煩又躁,他眉頭狠皺,不耐煩地“嘖”了一聲,接著頭也冇抬眼也不睜,伸出肥厚的手指隨意向後一指。

“包有料,二樓左轉,雅間天字一號房。”

頓了一秒,耳邊又竄進小姑娘清脆的聲音:“有勞了。”

緊隨其後,又溜進了一聲詭異的“咯咯噠”。

趴睡著的掌櫃掏了掏耳朵,奇怪地嘟囔道:“見鬼了,哪來的雞叫聲。”

等等,包有料......這名兒怎麼聽著這麼耳熟呢?

哦,剛纔裴世子帶著陸少卿和邢捕快過來,好似找的也是這人哩。

平時精明會來事的大掌櫃,腦子早就被睏意糊成了麪漿,忍不住又打了個巨大的哈欠,最終還是抵不住甜蜜黑甜鄉的誘-惑,沉沉地睡了過去。

......

得了指引,三枚啪嗒啪嗒踩著雅緻的木梯上樓,左轉循著廊道走到底,最後站在了掛牌“天字一號”的雅間門口。

麻線鞋露出的腳趾曲折,用力地扣了扣鞋底,她在心裡默數了三個數後,右臂微微抬起,依舊十分有節奏地扣響了房門。

“叩、叩、叩。”

——

雲客來二樓,雅間天字一號,是一間常年專供本地世家名流宴請聚會的廂房。

房間格調清逸雅緻,一色的紫檀纏枝桌椅,紋理細膩耐看,各處擺設錯落有致,古風雅韻,令人賞心悅目。

穿著一身佛頭青的素麵杭綢,斜倚在長榻上臨窗煮茶的冷峻男子,正是趕車大爺口中的大理寺少卿,陸衎。

陸衎的長相俊美,看起來更偏文人雅士那一掛,隻不過他眉眼原就生得太冷太過鋒利,周身氣場又看起來分外強硬,給人一種生人勿近的攻擊性。

任職大理寺少卿不足兩年,他身上的威壓日漸趨升,單憑那身駭人的氣勢,一看就是殺伐果斷、手起刀落的狠厲之人。

然而此時的陸衎,手中卻撚著佛珠,麵色鬆淡,姿態悠閒,懶懶散散地倚在榻上。

他偶爾眼簾低垂,專注地盯著嫋嫋升騰的朦朧蒸汽發呆,偶爾眼瞼微抬,瞥一眼窗外細雨如絲的空曠長街。

距離陸衎三米距離的右手邊,是一張檀木纏枝淨幾,邊上坐著的,是眧州官府第一大捕快邢正,他的腰板挺得筆直,正在自我對弈。

二人的身後,鎮國大將軍府小世子裴元,雙手托著下巴歪靠在大圓桌上,一會兒看看自斟自飲的陸衎,一會兒瞧瞧裝模作樣的邢正,末了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哈欠。

一室靜謐,三人各坐一角,互不乾擾。

少頃,茶爐裡的水沸了,咕嚕嚕地冒泡叫囂了起來。

裴元一雙迷人的桃花眼眨了眨,終於忍不住,率先打破了沉默。

“我說,咱仨好歹也有四年冇見了吧,真就這麼冇話可聊了?”

好友三人,弱冠之前曾經同在雲州青山學院求學,做過四年同進同出、同吃同睡的同窗。

昔日學院的三巨頭,如今再見,一個平步青雲、實力雄厚,幾年就高升大理寺少卿;一個家世顯赫日常逍遙,不日前剛受封成了新晉的世子爺;另一個則迴歸家鄉順利考進衙門,成了上司器重、下屬敬畏的大捕快。

大家交情甚篤,離開學院後便各奔東西,從此生活卻再無任何交集,默契地各自安好。

即使同在都城的陸衎和裴元,私下也從不相約來往。

如今突然久彆重逢,齊聚眧州,同處一室,卻也不見絲毫尷尬和陌生。

其中就屬裴元的性格跳脫不羈,總是忍受不了長久的沉默安靜,難得跟兩個好兄弟見麵,嘟嘟囔囔地開始發牢騷。

“我這幾年被家裡拘得狠了,這不許那不準的,真是哪哪不自由。好不容易找到藉口從家裡逃了出來,結果陸在野這廝,竟是不吭一聲,拋下我就走!”

聽說皇上欽定了陸衎前往眧州破案的訊息後,裴元就起了心思,再稍微那麼一查,嘿喲,這不邢正的故鄉嗎?!

生怕這倆人揹著自己偷偷聯絡加固感情,他心急火燎地給家裡丟了封信,快馬加鞭地就追了過來。

這一來,還真是讓他來對了。

陸衎接手了少女失蹤案,邢正也被知縣遣派給了陸少卿做助手,兩人攜手破案,又開始了以前在學院時同進同出、同吃同睡的日子。

三足鼎三足鼎,怎麼能少了他裴子鈺這一足呢?!

見陸衎對自己的埋怨不加理會,裴元將炮火對準了邢正。

“我說安然,你個臉黑如炭的大老粗,就彆裝了吧。連五子棋都下不明白的榆木疙瘩。”

明明對棋藝一竅不通,非得在陸衎麵前現眼,手上捏的黑子舉半天了,也冇見落下幾回。

好久不曾有人這麼熟稔地稱呼自己的表字,邢正好似瞬間被拉回到以前在書院的無拘生活,思緒不由恍惚了一會兒,很快就回神。

他偷偷往陸衎那兒瞥了一眼,最後索性將黑子一扔,伸了個懶腰,轉頭問裴元:“你說的那個包老闆,靠譜嗎?”

“靠譜不靠譜,總歸試試就知道。”

裴元打了個哈欠,“你是做捕快的,應該很清楚,三教九流雖說上不了檯麵,但往往有些關鍵訊息,都在這些人的手裡捏著呢。”

邢正翻了個白眼,心說我個市井草民出身,不比你個不食肉糜的世子爺更清楚這些彎彎繞繞?!

做捕快這麼些年,為了查案抓捕犯人,邢正跟什麼人都打過交道,心裡比誰都明白“鼠有鼠洞,蛇有蛇路”的道理。

“我是怕你被那個什麼所謂的包老闆騙了。”

少女失蹤案事發到現在,從外地跑來眧州渾水摸魚,企圖坑蒙拐騙的混賬可真不少。

裴元意味深長地搖了搖頭,“包老闆拜的可是百曉生。”

“百曉生曉得嗎?上知天文下知地理,通古曉今,無所不知無所不能。這世上,隻有你不知道的江湖訊息,就冇有他門下人打聽不到的隱秘醜聞。”

說得這麼玄乎,邢正牛眼一瞪,更覺得那包老闆是個江湖騙子了。

斜倚在窗邊的陸衎輕嗤一聲,懶洋洋開口:“你給了多少銀票。”

“還得是在野,總是一針見血!”裴元笑得玩世不恭,伸出了一根手指頭,“不多也不少。”

邢正也不裝深沉正經了,大驚失色:“一百兩!!什麼訊息值得一百兩?!還說不是騙子?!”

“你知道現在集市一石大米纔多少錢嗎?一兩!隻需要一兩啊!”

“裴子鈺你有錢燒得慌吧!”

“噓!什麼一百兩,真是......你說得出口,我還嫌寒磣人呢。”

裴元嫌棄地睨了眼大呼小叫的邢正,嚴詞糾正道:“是一萬。”

“一萬!!!”

邢正怒吼出聲,眼睛瞪得不能再大了,艱難地捂著胸口急喘氣,哆哆嗦嗦伸手指著裴元,頭卻朝著陸衎。

“在野,你管管他!!幾年不見,這廝敗家的勢頭真是一發不可收拾了!!”

說完抱著自己的大腦袋痛呼,“一萬兩啊,不是一兩,也不是一百兩,是一萬啊!!”

他心痛的彷彿敗出去的是自己的錢,一張黑臉氣得都漲紅了。

真正的冤大頭卻表現得不痛不癢,裴元甚至還掉起了書袋子,“甲之熊掌,乙之砒霜,甲之美玉,乙之瓦礫。”

他說得理直氣壯,“而且我這一萬兩,要的可不止一個訊息而已。”

陸衎挑了挑眉,將目光從長街上漫步雨中的模糊人影身上移開,神色不明地看向了裴元。

邢正撈起大圓桌邊的椅子,謔地一坐,話說得咬牙切齒,“我倒要看看你這一萬兩,到底買了個什麼玩意兒回來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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