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 離水月·鍾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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鍾雩雖來自塵世，卻有神明的血統，然而他並不清楚自己的身世，隻知道自己會在某個時刻與水產生一種莫名的共鳴。意誌最強烈的時候，他甚至可以在烈日下掀起滅世般的風暴——那種能席捲整個世界的天術。因為找不到親人，鍾雩在塵世的這些年冇有對任何一個女子產生過愛的情愫。他不喜歡說話，在我認識他的這些日子，他更多的時候是安靜地一個人坐在湖畔，看著魚兒穿梭在他倒映在水中的影子，而這時我會來到他的身旁，從後麵輕輕抱住他，然後什也不說。湖水依然泛著粼粼的光，這讓我想到了躍湖的那個夜晚，水刺骨的冰冷，而死神坐在月光下，邪魅地預言我的死亡……周圍一如既往地黑暗，但他不再孤獨，因為我一直都在。我一直在。……進入雨季後，雨開始整天整天地下，從黑色的天幕往下掉，既找不到源頭，也弄不清歸宿，但我們都知道，它們會有不同的命運，匯入湖中，或者，撞碎在冰冷堅硬的地上。而鍾雩則會在這個時候對我說，他就是其中的一顆雨粒，脆弱到隻需一絲溫暖就能徹底消失。你是神王的女兒，總有一天你將繼承王位，成為偉大的女王，可如若先王遲暮，你會離我而去嗎？他背對著我，黑色的長袍與遠處的天穹融為一體，似乎找不到他的存在。不會的，我不會就這離開你的。我說。聲音不大，然後是雨的奏樂。我看到他轉過身，笑容深深地刻在他的英俊的臉上，像一個快樂的孩子。他束起傘，讓雨落在他的身上。我聽見他說：可你終將返回神域。我冇有再說話，而是走上前抱住了他。我是星陣王國的公主，我卜算命運的能力已經超越王族的所有人，相信我，我曾經為我們的命運進行過卜算，我們不會分開的，鍾雩，請你一定要相信我，好嗎？為了我們，我相信你。他把我的頭貼在他胸前，然後我感受到他抖動的身體。我抱緊了他，抱緊了我所愛著的人。…………雨季即將結束的那幾天，鍾雩開始喜歡將自己的身體整日地浸在冰冷的湖水中。他說他感覺到了水的召喚。我知道他的血統在覺醒，但遺落凡間的神明還有機會重返眾神的王殿嗎？…………我們一直平靜地生活著，歲月也隨之無聲無息地流逝，穿過枝條長出來又飄零的葉片，在綻放又凋謝的玫瑰中輕輕落在逐漸遠去的記憶。每次看到他安靜地坐在湖畔，我都會走上前去，給他一個溫暖的擁抱。我想陪他靜靜地走完這一生，就這樣，直到雪落鬢白。如果可以。…………大批的軍隊開始往返於我們的周圍，兵戎相擊的聲音有時會驚起林中棲息的飛鳥。它們的叫聲刺破靜謐的空氣，讓附近籠罩在一片恐慌之中。我不知道發生了什，直到那天鍾雩從小鎮上回來。這個國家即將爆發戰爭，而統治它的皇帝已經被殺死在皇宮。鍾雩將每一件事情都告訴了我，隻是當他說完後，我看到有淚水從他的眼角滑落。我輕輕地拭去他的眼淚，然後抱著他，什話也不說。戰爭爆發後，我不再外出，鍾雩也一直陪在我的身邊。我們相互依偎著，在無儘的深夜眺望遠處沖天的烈火。不知是否是我的幻覺，即便身處亂世，但隻要有鍾雩在我身邊，我就一點也不覺得害怕。…………月夜永駐，無儘的黑暗讓這個國家陷入滅亡的絕望中，大塊的土地被占領，而新皇卻遲遲不肯繼位，哪怕敵軍已圍攻到皇城下。覆滅是否可以在一瞬間內完成？鍾雩並不關心塵世的戰亂，他的漁術還是和以前一樣精湛，隻是工具由竿變成了漁網，回家的時間也更遲了。…………敵軍發動了總攻，皇城即將失守。我得知這個訊息的時候，雪已經停了，月光柔和地覆蓋大地，皎潔而寂靜，然而不多時，一陣雜亂的腳步聲踩碎靜謐的空氣，將月光摺疊在積雪的臟亂，之後便有人粗魯地砸開木門。…………他們冇有拿走任何一件東西，隻帶走了我，而我也冇有施咒殺死他們。因為在之前的一次卜星中，我意外地卜算出這將有災厄發生，而我是唯一的契機，於是我決定順從，我想看看是怎樣的天災，能否比肩於瀛海神話的那場重塑大陸的災難。當我和他們走到森林的儘頭，我看見鍾雩站在滿天的月輝下。風吹動著他黑色的長袍。他的眼睛有翻滾的岩漿，幾欲噴發。俘虜我的那些士兵已經排開，整齊地站成一排。就在他們禦劍之際，鍾雩出手了。他拔出了身後的寶劍——我在神域都冇有見到過如此長劍。從劍鞘而出，電光火石之間便連斬離他最近的兩名兵卒。所有的士兵警惕地向後退去，隻有一個人跨坐在白色的戰馬上，眼神犀利，紋絲未動。他馭馬來到鍾雩麵前。我叫鏖涸，是他們的將領，告訴我，為什要殺掉我的人？冇有和你說的必要，而且，你的問題很奇怪。我們並冇有傷害閣下的意思。可你們動了她。鍾雩看向我，劍身驀地斜上，就在劍鋒即將觸碰鏖涸的咽喉，畫麵像被定格住一樣陡然靜止。兩個人相互凝視，而他們身後，森林的枝葉在風中簌簌作響，搖晃下一些皚皚白雪。鍾雩的臉上滿是不可置信，這是我和他在塵世的這些日子以來，他第一次露出這樣的表情。我看到鏖涸薄唇翕張，於是我想用花術化解掉他的咒令，可當我暗中扣住手指，我發現自己竟無法召喚出任何**的花瓣，不由得驚詫地望向鏖涸。然後在我失神之際，鍾雩突然向後彈射出去，在墮地前吐了一口殷紅的血。你對他施了毒令！我怒目而視道。所以他活不了多久了。鏖涸看著倒在地上的鍾雩，然後掉頭而去。可你總會有解藥。雍山王國的毒冇有解藥。那我怎救他？冇有辦法。誰能救他？冇有人能救他。那怎辦？等死。他們重新控製住我，這次卻用繩索縛住我的雙手，然後我聽到鏖涸的聲音：好一個禍國殃民的女子，絕世容顏足以令天下眾女黯然失色，我冇想到這個懦弱的國家竟還有如此紅顏，也算不枉此行。看來你們是不會輕易放我走了。我說，然後安靜地看著他們。鏖涸的眼睛閃過一絲亮光。你很聰明，不過很快你就要和這個世界告別了，因為我們馬上要返回雍山王國，把你獻祭給眾神。鏖涸馭馬來到我身旁。他說：不知道眾神會對你這樣貌美的少女作何反應。然後我聽見他放肆的笑聲，一陣一陣地衝擊著耳朵。我不再說話，而鍾雩卻站起來，然後蹣跚著走向我。所有的兵卒都冇有動，他們在等待他的命令。而鏖涸也不再言語，隻是騎在馬背上，緊閉雙眼。我又看到了他翕動的嘴唇。對不起，燕，我最終還是冇能守住承諾。鍾雩微笑著看我。原諒我，不能陪你走完這一生了。他說，然後風毫無征兆地吹來。鍾雩向後退去，他的長袍在風中肆意翻飛。我看到了他身後的風起雲湧。…………直到鋪天的風暴裹挾無數的雷霆降臨，我才知道鍾雩的血統有多強大。我第一次看到這席捲世界的天術，水流從四麵八方湧來，迴應鍾雩的召喚，然後千仞巨浪拔地而起，撼天動地。所有的兵卒見狀都驚恐地後撤，更有棄甲曳兵者遁逃到了我看不見的地方。鏖涸蹙額凝視著鍾雩，然後他緩慢地對鍾雩伸出右手，屈指唸咒。我看見一道流火從他彎曲的指間激射而出，然後擊碎鍾雩築起的重重水障，如水晶般向焰火綻放出最晶瑩的水花。鍾雩重重地仰倒在地，口中不斷淌血，而鏖涸在手凝結出一道光刃，然後斬斷了綁縛我的繩子。鏖涸很突然地斜身下馬，他徑直走到鍾雩身邊：神明的血統果然名不虛傳，可真正折服我的是你對她的癡情，不過，神明是否會為了愛情而放棄一切？永的生命，還是滅世的神力？你不知道，而我，也不知道。他隨手一揮，大地上猝然開滿我從未見過的斑斕的花，烈火旋繞著雜色的花瓣，在光與血的交織下孕育出流光溢彩。他走近我，麵帶柔和的笑容，幾塊雪白的玉佩在他腰間的劍鞘上琤琤作響。你可以離開了。他掂起我的下巴。不過下次，就是全世界為你求情，我也不會放過你。他放開我，然後上馬離去。那個男孩子的毒我已用我們王族的火術進行壓製，至於能撐到幾時，那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。他們的背影很快就冇入天幕的夜色。燕，我冇能保護你，對不起。我扶起鍾雩，他的聲音充滿了自責。我現在身中劇毒，不知能否撐過這幾天……他的臉色開始變得蒼白。會有辦法的。我輕輕抱住他。相信我，雩，我們會有辦法的，一切都將過去。我拍著他的後背。雨不知何時驅散了月光。我望著落下來的點點細雨，記憶在那間回到那個小雨淅瀝的夜晚。我看到一顆顆不同命運的雨粒撞碎或匯合，找不到源頭，也弄不清歸宿，迷失成未知的未來。我聽到鍾雩對我說：我就是一顆雨珠，脆弱到隻需一絲溫暖就能徹底消失。脆弱到隻需一點火毒就能徹底殞滅。……我用花術召喚出無數**的花瓣，聚攏成旋繞的花團錦簇，然後它們紛紛落下，覆滿鍾雩的身體。我看到鍾雩對我莞爾一笑，隨即倒在蕩浮的漫天花瓣中。我走過去將他抱住，看他在我懷，安恬入夢。以沉睡逃避痛苦的折磨。當最後一片花瓣不再飛舞，我抱著鍾雩離開了這風暴後慘荒的地方，回到傍依湖畔的木屋。…………歲月在石澗中淌逝，在一段段火光搖曳的燭燈中熔成熾熱而悲傷的淚水，然後凝結出冰冷的絕望，一如窗外正在飄零的雪，隨風起舞，浩浩蕩蕩鋪滿整個大地，皚皚的倒映著記憶的空白——我不知道這是鍾雩第幾次吐血了。也許是第一次，也許是很多次後的又一次，他坐在床沿安靜地聽我敘說神域的往事，然後突然吐出一口血，血汙落滿灰色的地麵，黑紅地點綴著這段歲月的每一幀記憶，痛苦而漫長。可是將它們摺疊起來，卻隻有鍾雩臉色的慘白和不斷增多的血的殷紅，重複成一日的時光，彷彿是昨天，記憶的中間成為斷開的空白。但如果拉扯開來，又發現這一切已不知是從什時候開始的了，遙遠如雲霧氤氳的圓月，模糊了輪廓，在隱約中跳躍著記憶的閃光。我替他擦去嘴角的血跡，然後召喚出**花瓣旋繞在我的身旁。馥鬱的致幻香彌散在整個屋子。鍾雩很快躺回床榻，他說：燕，我不會就這死掉的，因為是你讓我明白了，活著，是為了能更好地保護自己心愛的人。他的笑容盪漾成最柔美的樂律在屋迴旋，經久不絕。我低下頭去親吻他的額頭，當我抬起頭時，淚水已潤濕我的臉龐，然後他說：等你成年的那一天，我就把你娶回家，我要讓你做我的妻子。你願意嗎，成為我一生的摯愛？我點著頭，然後握住他的手，微笑，看他沉沉睡去。窗外依舊狂風呼嘯，瀌瀌冰雪，鋪天蓋地，白色一望無垠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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